重庆自来水厂总工程师税西恒
抗战时期的挑水工
1943年,七星岗自来水公司直属售水站。
□杨耀健
1932年3月,重庆自来水公司建成投产,本埠市民第一次用上清洁卫生的自来水。由于自来水是水厂生产出来的,老市民称之为“机器水”,这种叫法,偶尔还能从老人口中听到。
没有自来水的年代 挑水工有两万余人
重庆两江环抱,水资源丰富,却由于是山城,用水问题长期困扰本埠居民。早年除某些街巷凿有水井外,广大居民无水可取,日常开支中必须包括买水钱。挑水工到长江或嘉陵江边去挑水,爬坡上坎很费力,力资不菲。清末时,每担水的水价约等于三碗小面或六个锅魁。相当长一个时期,挑水工在本埠是正儿八经的职业,兴旺发达。
挑水工大多来自各地农村,没有其它技能,以出卖劳力维持生计。据史料记载,上世纪20年代重庆的挑水工有2万余人,居住在沿江一带的简陋房屋内,有条街道干脆以“水巷子”为名,挑水工则被称为“水夫子”。国画大师徐悲鸿所作《巴人汲水图》,描绘的就是抗战期间挑水工劳动的场景。
笔者从刘家后人口中,得知其祖父刘德贵早年做过挑水工。在刘家后人的叙述中,重现了“水夫子”的生涯。原来,挑水工也不是想做就做的,必须依附所谓的“水桶栈房”,也就是水把头掌控的经营机构,登记并交纳保金,才能领到做有记号的水桶和扁担,得到指定的业务,还得按月上交月租。
水帮有严格的地域规定,朝天门的挑水工,不能跑到临江门、黄花园去挑水,如果被发现,水桶要被砸,因为你抢了他人的饭碗。
刘德贵包揽了大梁子(今新华路)两家大杂院,十多家人户的吃水用水,全靠他一肩挑。他清早就起身,到豆花馆吃干饭,早餐吃干饭耐饿长劲。然后去千厮门河边取水,迈开爬满青筋胀鼓鼓的双脚,闪闪悠悠爬坡上坎,直奔用户家。进门后他把水倒进水缸,接着从人家灶门前的桴炭罐罐里,取一块桴炭,认真地在门板上、墙壁上划“正”字。一挑水划一笔,五挑水刚好一个“正”字,月底按“正”字计费收钱。从早忙到下午收工,之后去茶馆喝茶休息,听听评书。靠着勤劳,他娶了老家的一位女子为妻,在重庆城扎下根。
再说用户,所谓一担水,指挑水工能挑动的两桶水,一百斤左右,沿途免不了泼洒,真正挑上门的不足百斤。多数家庭只要一担,少数家庭要两三担。因为金贵,家家备有大水缸贮水。江水浑浊,普通家庭任其慢慢沉淀,比较讲究的人家则另置砂缸过滤。同样因为金贵,各家各户都注重一水多用,其顺序为:淘米淘菜、洗脸漱口、洗衣洗被褥、擦地板冲马桶。洗澡属于奢侈,劳动一天用湿毛巾擦擦身子已是莫大享受。上半城居民冬季大多索性不洗澡,任凭跳蚤满床跑。下半城居民热天可以下河沐浴,得天独厚,但洪水泛滥时临江住房要遭殃。
江水未经消毒,卫生问题多;遇有火警,则无法及时取水施救。《重庆商埠月刊》记载:“一般市民,浊水饮而疾疫生,汲水难而火灾迭见。”修建自来水厂,已成当务之急。
打枪坝水塔造型独特
被印制在民国钞票上
1926年重庆商埠办公署成立,督办潘文华提议兴办自来水厂。1927年春,重庆自来水筹备处成立,后改组为重庆自来水公司。工程款一部分由商界募集,一部分由军阀刘湘以军队借款、房捐附加税、马路经收货股附加税支付,也就是官商合办。
制水厂选址打枪坝,位于通远门内五福宫后侧,早年是清代绿营官兵的射击训练场,有一块平整的台地。此处是老城的制高点,可以居高临下供水。取水厂选址大溪沟观音梁,嘉陵江水质比长江水质好。取水厂以直径500毫米铸铁管输水到制水厂,埋在地下,全长约两公里。
自来水公司聘请留德专家税西恒任总工程师。当时重庆没有水泥厂,他便因地制宜,以条石代替钢筋混凝土,建筑厂房、水池、水塔,并亲临现场指挥施工。当德国进口设备运送到工地时,他亲自去查验,不料跳板突然断裂,他不幸摔断三根肋骨,经抢救治疗,方才恢复健康。
税西恒设计的水厂配备了原水池、沉淀池、砂滤池、清水池,是当时中国西部第一家现代化水厂。他设计的水塔尤其出彩,整体为法国风格,分台基、塔座、塔身、塔尖四个部分。台基上有18根石柱组成的圆形柱廊;塔座用条石砌筑,开有一个小门,由此可上塔顶检修;塔身为圆柱体,塔尖为盔形。打枪坝水塔独特的造型,被印制在1937年发行的“中国农民银行”5元面值钞票上。
重庆自来水厂从一开始就建立了严格的规章制度。那时没有三氯化铁、二氧化氯等化工品,制水主要靠砂滤池去除杂质,用漂白粉消毒。于是要求每天定时检测清水池,如有异常,关闭水泵停水排查。洪水期间江水泥沙俱下,水厂时常利用夜间停水,淘洗水池。该厂把水质放在第一位,赢得市民的信任和好评。
1932年3月1日,重庆自来水公司建成投产,标志着山城向现代化迈进了一大步。管网敷设一路从打枪坝到朝天门,折往临江门、大溪沟,一路从打枪坝到两路口、上清寺。水厂初期每日供水10000吨,公司第一期设有水站10个,沿途售水。每个水站有几个水龙头,口径为四分(半英寸,与如今家用水龙头一样大小),材质为镀锌铁管。初始水价每担三分五厘钱,比挑江水吃便宜。1937年潘昌猷出任董事长,胡子昂出任经理,售水站增加到29个,基本覆盖老城区。
自来水清洁又便宜
却遭到挑水工反对
白花花的自来水香甜可口,一拧龙头便源源不断,价格也便宜,哪知最初销售业绩并不佳。首先是遭到挑水工的反对,他们的饭碗不保,岂能容忍?于是满城放出谣言——自来水是阴沟水,又黑又臭,所以要放药粉消毒,用石灰漂白。
反对者中就有刘德贵,他与挑水工弟兄们,夜里故意去回填白天挖开的水管预埋地沟,还去有关部门请过愿,但收效都不大。抗战爆发后,重庆人口逾百万,居民用水猛增。此时要求送水的用户大量增加,挑水工再度走俏。
中国技术落后,设备器材全部依赖进口,成本高,自来水公司一时无力铺设分管网。所以一大片居民区只设立一个售水站,安装三五个水龙头,排长队成为常态。特别是夏天,因水厂产量有限,甚至半夜三更也有人排队取水。居民大多有职业有收入,不会为了一担水去售水站站队排班,结果还是有人请刘德贵送水上门,他因而又以此维生数年,后来另谋出路。
继挑水工反对之后,自来水又遭到茶客群起抵制,说“机器水”有股药味道,泡茶不好喝,坚决不喝自来水泡的茶。各茶馆因而只好照旧使用河水,并且在门外悬挂“河水香茶”之类的广告。豆花店则悬挂“河水豆花”的招牌,以此招徕顾客。一些市民思想保守,听信谣言,认为祖祖辈辈都用井水、河水,拒绝使用自来水。沿江贫民由于节俭,则宁愿用未消毒的河水。
后经过水厂大力宣传,特别是使用者的口碑,自来水终于得到民众认可,用户直线上升。水厂也不断加大投资,改进设备,增加产量。
自来水公司为抗战做出过贡献。日军轰炸重庆期间,显眼的自来水厂当然也成为目标,厂区曾经多次中弹,所幸水塔和水池坚固,未被摧毁。
1949年9月,朝天门一带发生火灾,消防队闻警出动,不料到达现场,消火栓内竟然无水,直接向自来水公司求援。后来才得知,是因警察局人员非法用水,截断了水源。
重庆自来水公司产业工会,在9月6日给重庆市政府的报告中这样写道:“本月二日下午四时三十分,公司接获消防队火警电话(此时距起火已近一个小时),赓即一面放水,一面派火警班领首工人苟耀才率领苏献忠等二十多人,乘坐卡车紧急出动。车经纪功碑(今解放碑),见有六人携带水桶在该地放水,切断了火场水源。工人上前制止,致起纠纷。该取水人等乃声称是警局清洁夫,还拉来警士二十多人,齐声呼打。火警班工人不能履行关闭旁支管道,使水力集中火场。”
因较长时间缺水施救,干燥的空气和凶恶的阵风,不断助长火势,转眼间熊熊烈火已成燎原之势,给朝天门地区造成更大的财产损失。这固然有人为因素,却也证明解放前管网薄弱,难以应付突发事件。
新中国建立,重庆供水逐年有所改善,但管网敷设仍然相当有限,居民还得去水站交费取水。机关单位用水虽然由公家出钱,却只有少量公用水龙头,家属们为洗衣洗菜争水之事,时有矛盾。直到改革开放,经济社会发展,家家户户都有水管单独入户,山城民众方才彻底告别了多年的困扰。